管涛:全球金融市场的动荡尚未结束
8月17日,CWM50举办“全球金融市场波动:挑战与应对”研讨会,中银证券全球首席经济学家管涛在会上发表演讲。
当前市场对美国经济前景预期不断变化、经济“软着陆”的不确定性仍在持续,以及美联储调控政策面临挑战,导致全球金融市场波动加剧。同时,美联储的货币政策的滞后性和市场预期的混乱性,增加了金融市场的不稳定性。因此,全球金融市场的动荡尚未结束。
中美经济周期和货币政策分化呈收敛趋势,美国降息可能对人民币汇率压力起到缓解作用。对此,要关注中国资本市场的波动性、外需对中国经济增长的重要性,以及对外金融资产负债的安全性。
在对策建议方面,要加强对形势的监测分析、扩大内需以对冲外需的不确定性、稳定市场预期和提振市场信心,以及完善汇率形成机制,并增加汇率弹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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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全球金融市场的动荡尚未结束的原因
1、市场预期在不同经济情景中不断变化。今年年初,美国的通胀数据出现波动,导致市场对美国经济不着陆的预期上升。而近期触发市场波动的部分原因就是对于经济衰退的预期有所反复。8月5日后,美国公布的一些数据却显示经济有“软着陆”的迹象,金融市场随之反弹,基本收复了8月初的失地。市场的预期在不同场景中切换,进一步加大了波动率。此外,市场对美联储何时开始降息的预期也对市场波动产生了显著影响。目前市场普遍预期9月份降息的概率接近100%,分歧仅在于对于降息幅度(25个基点或50个基点)存在不同看法。9月份可能的降息之后,美联储的货币政策走向同样令市场感到困惑,也可能引发进一步的市场波动。市场往往对尚未实现的预期表现出强烈的兴趣。过往的预期一旦实现,市场便开始预测未来的第二次、第三次变化,这种心理同样会导致市场预期的频繁波动。
从历史经验上看,若美国经济“软着陆”,则降息的空间通常是有限的。相反,只有在经济“硬着陆”的情况下,美联储才会大幅降息,美元才会趋势性地走弱。然而,当前市场表现出“抢跑”的现象:一方面,市场预期美国经济将保持稳定,不会出现重大问题;另一方面,年初时市场对降息次数的预期高达五、六次,这一降息频次通常只会在经济衰退的背景下出现,表现出市场逻辑有时相当混乱。其原因在于,市场参与者往往会更倾向于做出对自己更有利的判断,从而频繁修正对于未来的预期。
2、“软着陆”并非是一个永久的状态。在1994年到1995年期间,美联储在紧缩政策之后开始降息,美国经济也经历了一次相对成功的“软着陆”。因此,在1995年下半年,美联储仅进行了三次降息。随后在1997年3月,由于美国经济出现了“不着陆”的迹象,产生了过热的风险,美联储又开始重新加息。
然而,1997年3月的加息决策,加上市场对日本央行可能加息的预期,引发了东南亚金融危机。这场危机迅速蔓延,最终演变成了影响更广泛的亚洲金融危机。到了1998年8月,亚洲金融危机的加剧进一步引发了俄罗斯金融风暴。在这一期间,美国的长期资本管理公司(Long-Term Capital Management,LTCM)宣告破产。面对这一全球性的金融动荡,美联储在1998年9月采取了预防性的降息措施,并于同年底连续降息三次。
由于亚洲金融危机对美国经济的冲击并没有达到美联储最初的预期,因此,在1999年下半年,美联储开始重新加息,共加息6次,终点利率甚至超过了1995年降息周期之前的水平。这一系列的加息行动最终导致了2000年底互联网泡沫的破裂,进而在2001年初引爆了美国经济衰退。为了应对这一情况,美联储迅速采取了降息措施,于1月3日紧急降息50个基点。随后,在1月31日,美联储再次降息50个基点。2001年全年,美联储共降息11次,累计降息475个基点,利率从6.5%大幅降低到终点利率的1.75%。这一大幅度的降息行动是在经济“硬着陆”的情况下采取的。这一历史案例表明,经济“软着陆”并非一个永久的状态,经济最终会面临“硬着陆”或“不着陆”的结果。即使是在“软着陆”的情景下,最终的经济结果也可能并不理想。所谓的“软着陆”可能最终演变成“不着陆”。
90年代中期的全球经济环境与当今相比存在着显著差异。当时正值全球化的高潮,尽管中国尚未加入世界贸易组织(WTO),但自1994年起实施了一系列改革开放措施,加速了融入全球化的步伐。亚洲金融危机期间,全球对美元的需求增加,许多国家增加了美元外汇储备,推动了“美元化”。然而,当前的趋势似乎正在逆转,出现了“逆全球化”和“去美元化”的趋势。
在90年代下半期,美国纳斯达克(NASDAQ)股票市场的繁荣,特别是互联网相关股票的泡沫积累,是一个显著的风险点。简单地从“巴菲特指数”(股市市值与GDP之比)来看,2000年第一季度,该指数达到了179%的高点,随后互联网泡沫破裂,指数大幅下跌超过80个百分点。当前的巴菲特指数在2021年第二季度达到了216%的高点,而今年二季度为191%。虽然当前大幅下跌至100%以下的可能性较低,但股市调整的空间仍然很大。近年来由于“大水漫灌”,股市、房市涨幅明显。美联储半年度金融稳定报告已多次预警资产价值估值偏高的风险。
3、美联储调控依然面临挑战。
一是面临紧缩不足和紧缩过度的双重挑战。一方面,虽然美国经济出现了一些放缓的迹象,但财政政策仍然偏向宽松,这可能会对经济产生刺激作用。同时,地缘政治冲突,如哈以冲突和俄乌冲突是否会蔓延,以及潜在的新地缘政治事件,都可能对全球供应链造成扰动,并导致大宗商品价格波动。上述因素可能增加美国通胀的黏性。
另一方面,也存在紧缩过度的风险。对于美国而言,如果高利率持续时间过长,对美国和全球经济的伤害将会增大。日本第五大银行农林中央金库就是典型的一例:农林中央金库错误地判断了欧美利率政策,最终不得不将低利率时期购买的欧债和美债上进行大规模的止损。从这一角度看,如果经济数据没有出现大的反复,美联储在9月份降息的可能性很大。
二是面对金融市场的调控难题。以往各国中央银行往往将物价稳定作为其主要目标,认为只要物价稳定,金融市场自然也会稳定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人们逐渐认识到,物价稳定意味着经济形势良好,市场参与者的乐观情绪也可能导致资产价格的过度膨胀,积累形成“超级泡沫”。“超级泡沫”通常持续时间较长,当泡沫破裂时,市场调整的幅度往往非常剧烈。因此,物价稳定也会积累金融风险,故金融稳定也逐渐纳入央行政策目标。
资产价格容易受市场情绪驱动,出现过度涨跌的超调特征。在当前资产价格高企的状况下,对于美联储而言,如何在不引发市场过度反应的情况下调控资产价格,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挑战。这种调控的难度甚至超过了美联储前主席艾伦·格林斯潘在任时所面临的挑战。
三是面对货币政策滞后的风险。格林斯潘时期的政策以“先发制人”的预防性措施为特征,无论是降息、加息,均显示出政策的前瞻性,在经济趋势初现端倪时预先操作,采取相对应的行动。而当前鲍威尔领导下的美联储的政策则相反,放弃了前瞻性指引,采取了一种“后发制人”的、由数据驱动的响应性政策。因此,无论“萨姆法则”此次是否会发挥作用,其结果均指向了鲍威尔货币政策的软肋,也就是滞后性。美联储在收集并分析经济数据后作出的政策调整,可能无法及时反映市场变化。货币政策的传导效应通常存在半年左右的延迟,待到政策效应显现,又重新落后于市场,这进一步加剧了对政策时效性的担忧。
鲍威尔此前判断认为,美国的通胀为暂时的、见顶的,并给出了一系列的理由。最近为解释“萨姆法则”有可能失效,美联储又提供了一系列新的论据。事后来看,这些理由和论据会不会又是牵强附会甚至误判呢,有待进一步观察。
二、全球金融市场动荡对我国的影响
此次全球金融市场动荡对我国经济的影响,总体看来有利有弊。在讨论未来美国经济的潜在走向时,目前市场共识倾向于美国经济增速放缓,美联储开始实施降息政策的基准情形。对中国而言,这一情形意味着中美两国经济周期和货币政策的分化会趋于收敛。
从积极的角度看,美国降息可能有助于缓解人民币汇率面临的压力。以7月25日为例,市场原本预期中国降息后人民币将会贬值。然而,在7月24日人民币创下年内新低之后,日元利差交易反向平仓,日元升值进而带动人民币升值。近期的“三价合一”现象,即交易价与中间价的偏离、境内外差价的偏离均呈现收敛趋势。此外,外汇市场的交易也重新趋于活跃。
从货币政策的角度来看,有助于进一步加大我国货币政策的自主空间。然而,除非面临美联储降息“硬着陆”的情况,中国可能不会采取大力度的财政或货币政策对冲措施。
在“软着陆”的情况下,人民银行的政策措施可能仍需要审慎,因为除了内外均衡的制约因素外,货币政策的调整还受到其他因素的制约。一是银行合理的净息差。通过降低负债端成本,前期下调存款利率可以视为一次降息,为7月22日和7月25日的两次政策调整提供了空间。金融监管总局的数据显示,今年第二季度净息差保持在1.54%,与第一季度持平,没有继续下行。
二是作为最关键制约因素的有效融资需求。特别是人民银行对长期债券利率的高度关注,如果政策性利率下调,可能会加剧长期利率的下行趋势,这可能与人民银行的金融风险调控目标存在冲突。
但是,我们要注意以下的挑战:
一是资本市场的波动会有所加剧。美股作为全球风险资产的重要风向标,其波动性意味着市场风险偏好的调整。这种变化往往会对港股在内的中国资本市场产生“传染效应”。
二是外需走弱加大国内稳增长压力。尽管国内投资和消费对经济增长有所贡献,但外需的改善对经济的推动作用不容忽视。在这一情况下,如果美国经济放缓,甚至“硬着陆”,出现类似于2008年底全球金融危机时期的经济衰退,将会对中国经济增长构成显著挑战。鉴于此,我国需要做好增量政策的储备研究。
三是对外金融资产负债的安全。在1998年、2008年两次国际金融危机当中,我国受到外部金融冲击程度相对较小,其中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当时我国金融开放程度有限,对外金融风险暴露较低。然而,当前中国对外金融资产和负债的规模都已显著增长,增加了对外风险的敏感性,对此需要高度关注。
三、对策建议
1、要加强对形势的监测分析。特别是要密切关注边际变化,避免线性单边思维。要在情景分析和压力测试的基础上,做好应对预案。同时,需明确各参与主体的职责,认识到风险防范不应依赖于政府机构。对于涉及国际业务的机构而言,应自行开展风险识别与评估,主动加强风险管理措施。
2、通过扩大内需的确定性,来对冲外需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。近期,无论是7月30日举行的中央政治局会议,还是7月31日的国务院常务会议,均强调了扩大内需的重要性。对此,要加大逆周期的调节力度,落实好已有的政策,增强政策储备。
3、采取有效措施稳定市场预期、提振市场信心。我国政府多次强调要加强宏观政策取向一致性评估,特别是将非经济政策纳入考量。非经济政策可能不仅限于正式文件,也包括非正式文件的提法或做法。若忽视这些因素,则可能会带来新的不确定性。
4、应继续完善汇率形成机制,增加汇率弹性,发挥汇率波动吸收内外部冲击的减振器作用。人为降低汇率弹性,可能会导致市场供求失衡,进而强化市场的单边预期。